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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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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濛濛雨氣中, 微微燈火下,容牧並未看清硯夕,卻在那一道閃電照亮天際的剎那辨出了映在寮房窗子上的女子發髻。

他真想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本欲再次確認,居士寮房裏已恢覆了黑暗。

他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不光是他,相王親事府的兵亦是如此。他們不曾有過一日荒廢武備,即便今日入寺已刻意收好了刀, 卻是忘了隱藏多年來養成的站立習慣,加之茲事體大,他們無人敢放松, 個個打起精神, 嚴陣以待,從而讓寮房中的人看出了端倪。

盡管那幾人沒有確定硯夕的身份, 但憑著外頭的兵速來看, 她是相王妃無疑了。

於是, 居士寮房的門“哐啷”一聲關上,隨即,暗黑的天河上便有巨雷滾下, 所有人都跟著心顫。

寺中僧人自是看出了眉目,就連在檐下避雨的不知情者也因那近乎無禮的關門聲投去了目光。

硯夕早就在琢磨著要借寺中布施的機會擺脫這幾人的轄制,卻不料被人用刀威脅到了要害, 轉瞬之間,脖頸處也傳來了疼痛。正是因為疼痛, 她察覺到了這些人有所恐懼。

這時, 那幾人看向她,可屋中又黑又悶, 她看不清他們或猙獰或氣憤或憂心的表情,他們自然也看不到她小心翼翼的動作。

千鈞一發之際,他們對相王妃或放或殺有了爭論。以“救她”為名,先投誠相王,只要留得命在,往後再做打算才好,畢竟他們沒有張長青那種以身赴死的英勇大義,只想圖個榮華富貴;或是立刻殺了她,報效了他們的主上,日後也能在史筆上留下名字,即使會遺臭萬年。

屋外大雨滂沱,隱藏了不少聲音。這間居士寮房外,避雨的人被緊急驅散,而整個居士寮房也被相王府的兵圍了個嚴實。

容牧從來不喜舞刀弄槍,此刻卻按刀於地,在風雨交加的佛寺裏,他濕漉臉龐上的面容已經辨不清了,卻總歸不是什麽好神情。即便夏雨帶來涼爽,可被雨水澆了這麽久,他身上早已冷透了,然而內心卻不是如此,他的血幾乎沸騰了,要沖破他的天靈蓋。

他在艱難盤算著,若是立刻沖進去,硯夕必有危險,可若再於此耽擱,她也不會安全。他難以抉擇。

他正在思索要如何將確保她萬無一失時,忽聽得屋中一聲慘叫!

容牧那被急雨洗刷過數遍的軒眉猝然皺起。他一邊後悔方才白白耗時耽擱了營救她的最佳時機,一邊提刀大步往裏沖,竟是有了神擋殺神的氣勢。餘兵亦從門或窗而入,瞬息後,屋門大開,毫無光亮的居士寮房中湧進了疾風和濕潤的雨氣。

可這其中,也免不了有血腥味撲鼻而來。

佛門重地,本不宜殺生,不過今日卻有數人於此殞命或即將殞命。

也就十來個彈指的功夫,容牧便能暢通無阻地奔向倒於地上的硯夕。他跪在地上,一手摟著她,一手觸上她流血的脖頸,也不知在沖誰說,聲音又高又顫:“藥!止血藥!”

他看著那從指縫中滲出的血跡,渾身顫抖之際,卻能安慰眼神發僵的硯夕:“不要緊,不要緊。你別怕。”

就在剛剛,硯夕趁著屋中黑暗,悄聲擡起手往頭上金簪摸去,於那幾人飛快討論時,捏著金簪猛地往桎梏她的人刺去。

畢竟是天黑,她又毫無手法,且已是膽戰心驚,因此這一刺,非但沒有立刻除了那人,反而被那人的驟喊聲驚了一嚇。而那人做事極有章法,盡管胸口處傳來劇痛,可手上的功夫還在,轉而就要立刻殺了她。

幸而硯夕提早做好了躲避的準備。只是這間寮房不過是香客或是信徒暫住之地,又有多人擠在其中,便越發顯得促狹。因此,她想要擺脫身後人的束縛並不容易,於是,她再躲避地迅速,後脖頸依然被劃了一刀。

痛楚上竄至額頭,下抵達腳趾尖,而那溫熱的血也溢了出來,而她早已受驚到雙腿酸軟,被這疼痛激得當下便摔在了地上,卻能拼命往墻角處移動。

一日之內,她連續看過兩次血濺眼前的畫面,人早就傻了。

容牧正是精神緊繃的時候,又在硯夕身上看到了淋漓鮮血,兼之她受驚過度以及受傷疼痛到眼神發楞,這才讓他誤以為她傷到了要害就要死了。

明明是件傷心事,卻在仔細查看過她的傷口不過是普通的外傷後,他忽然喜極而泣,又連說了數次:“是我來晚了。”

稍後,寺中主持親捧止血藥過來。容牧迅速給硯夕止了血,之後只草草和主持道了聲“有勞法師”便抱起硯夕。於是,一身濕透和一身是血的夫妻倆無比狼狽地離開了佛寺,在漸漸變小的雨中朝安興坊而去。

相王府的兵和府裏的高階女使被殺,硯夕也受傷受驚,這無疑讓整個王府心慌。恢覆了神志後,硯夕難免心緒發堵。幸而阿琛此刻已經被保母哄睡了,不然她實在不知要怎樣勉強露出笑容抱他。

硯夕洗漱完後,又仔細換了外敷的藥,同時喝了一碗安神藥,隨即便呆呆躺在榻上,也不敢合眼睡去。但凡有黑暗,她便想到在居士寮房裏的情景,進而想到在街上被劫的恐怖。

是妍玲幫她擋住了刺來的刀。妍玲最終倒在了她跟前,鮮血濺在了她身上,血腥氣堵塞了她的嗅覺。要說為主盡忠,那是做奴仆的本分,然而硯夕卻與她感情不錯,不光是她,妮妮與她的關系也融洽,不知妮妮知道這消息後會怎麽傷心。

她多有疲憊,熬不住了便進入了夢鄉,不多時竟悚然驚醒,那走了調的“不要”二字在屋中留下了殘音。

容牧正在一旁換衣裳,聽到聲音後,立時大步上前,掀起帷幔,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忙勸:“別怕,是夢。”

她頸間纏繞上了白色棉布,又打散了頭發,在夜晚到來之際,頗有些不祥的氛圍。容牧輕輕撫了撫她包裹傷口的白布,啞聲問:“傷口疼得厲害嗎?”

的確是疼,從夢中驚醒後的姿勢變換牽扯得傷口越發疼。可心中的恐懼要比這份痛楚更勝一層。

夏日天熱,就算今日有雨送來片刻的涼快,卻還得仔細著傷口會發炎。他給她擦了擦額角的細汗,看她情緒漸漸平穩下來,便問:“要不要吃些東西?”

硯夕只是微蹙著眉,用力吸了吸鼻,忽然問他:“是不是有血腥味?”

容牧不由一怔,反應過來後就讓人點了香爐,絲絲裊裊的香氣從博山爐的孔洞裏溢出,一股淡淡的梅香便撲鼻而來,硯夕這才沒提那並不存在的味道。

容牧已經疲憊,還要留些精力隨時等候前線傳來的軍報,便不餘多少力氣來逗她。他安撫了她幾句後,便伸手蓋住她的雙眼,說:“你繼續睡吧,我還要忙上片刻。”

他的指腹被她眨眼時的睫毛劃過,而後,他的手也被她的手緊緊抓住。

她雙眸中居然有難得的虔誠,語氣分明是請求:“你別走。”

容牧神色一滯。他曾經期望她能依賴的人是他,而憐愛她的人也是他。可此時此刻,他非但無喜,反增無限悲痛。

他並非是個多愁善感之人,卻也難逃悸動生出細細密密的慨嘆。他所愛之人,主動握住了他的手,更是讓他留下來,只是,思及她這動作的背後是她險些被他牽累的驚恐,他總是過意不去的。如果不是晉陽縣令讓人拼死把實情送至京城,他一時半刻並不能想通今日之劫的淵源。

他曾許諾她,餘生安穩,如今卻是他食言了。

她失去了太多,而他,已經算是她為數不多的熟人,不,是親人。

現在能讓她感到安全的人,也只有他了。

容牧也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我哪裏都不去,就在這陪你。”

硯夕看他在身邊坐定,這才又合了眼,卻在幾個呼吸後又猛地睜開了眼,確定他依然在,這才又放心地關上了眼簾,那雙手卻死死攥著他的手,擔心微微一松,他便不在了。

因事發突然,以最快的速度調運軍糧和兵力,也不及犯上作亂者的迅雷之勢。容牧守在硯夕身邊,看著夤夜遞入宮門的軍報,這才知道了永王起兵的由頭。

這場禍事,不光說容牧專權,竟把硯夕牽扯入內!容牧在質疑永王如何得知了硯夕的真實身份,卻是先行明白了原來自始至終那個孤僻的兄長一直有一顆蠢蠢欲動之心。

他拉上了帷幔後,就讓人在寢屋鋪開了輿圖,一雙鳳目來回看著並州晉陽治所、洛陽、潼關和長安等地,飛快地想著永王舉事的真正目的。

晉陽乃國朝龍興之地,洛陽又是國朝的東都,而洛陽距離晉陽並不遠,永王聯合突厥兵力火速行事,必定先攻洛陽,一為收買人心,二為占領洛陽城北的含嘉倉。含嘉倉乃國朝糧倉,一旦洛陽失守,官軍士氣和朝官心思都會動搖,而那時長安的糧食供應便會困難,下一步長安城恐怕也會民心大亂,加上潼關距離洛陽根近,若再讓永王攻占了潼關,長安便要有浩劫。

思索再三後,容牧決定再調兵去守洛陽,其次調含嘉倉的糧食,一部分送往京城,留一部分用來軍需。

正好兵部和戶部的堂官也有此意,那麽朝堂上便少了意見不和地爭辯時間,立刻傳令有司,火速辦差。

之後,容牧又吩咐人,明日去請栗家夫人來府陪伴王妃半日。

交代完事後,雨已經停了,而夜已經深了。

容牧側過身去,一手艱難地去夠榻上矮櫃上的香爐。他一手被硯夕攥著,想松開又擔心她驚醒,便只能這樣做了。方才她堅持認為這屋子裏有血腥氣,用香給她安神倒也不錯,此時已經燃盡,再添些來,也能減少些夏日的煩躁。

誰知他才添了香,陳子恒便慌慌張張入內,驚著一張臉要說話時,容牧卻提示他噤聲。

陳子恒滿臉愁楚地上前,步履有蹣跚之態,在帷幔前站定,哆嗦著稟道:“京兆尹……京兆尹前來請罪。”

京兆尹果然是這世上最難當的差事,有功無賞,無功還要被責。今日相王妃被劫,京兆尹便已料到,不日他便要收拾褥鋪滾出長安,至於去哪裏,就要看相王的心情了。

好在相王妃已經找到了,容牧又被兵亂煩心,尚沒有心思去責怪他,而他在宵禁時分忽來請罪,容牧不免氣憤,卻也只是壓著火道:“讓他先滾回去!”

“他……”陳子恒吞吐道,“他有……要事回稟給大王。”

容牧頭一反應是,這京城之中的餘孽尚存,或許是他有了什麽發現,終是決定去見他。這個時候,硯夕睡得熟了,抓握他的手的力氣就松了下來,倒是便宜他抽回手時沒吵醒她。

他往外走,陳子恒緊隨其後。主仆二人於王府前廳的庭院中看到伏跪於地的京兆尹,大概是急雨過後的夏夜風有些涼,容牧無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原本相王妃被劫,京兆尹已經料到了自己的結局,誰料楊瑾直接把他送上了死路。

跑到楊家宅門前報信的藝妓能有什麽好心?無非是想誆騙他去平康坊。而那在平康坊行事的趙娘子料定相王妃與已故相王妃楊氏容貌相似,楊瑾又極其在意,便扯了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理由,楊瑾便信了。

倒不是楊瑾傻的不像樣,果真是他極為在乎硯夕,聽聞她有危險,二話不說就要去救她。

平康坊早就設了局等著他來,盡管他帶了京兆府的衙差過去,那也是自投羅網。不管是相王妃還是楊瑾,任是哪個死了,都是往容牧心裏紮一把刀。

容牧疑心自己聽岔了。

在夏蟲已然安靜的夜裏,在樹葉尖端偶爾落下一滴雨砸在地上可清楚入耳的夜裏,他覆又聽了一遍。

“楊都尉,薨了。”

容牧的視線從京兆尹身上移到地上泛著光亮的雨水上,那水仿佛漲潮一樣,搖搖晃晃,直叫他頭暈。

半晌,他低聲問:“他,在哪?”

眼下已經宵禁了,他娘子有了身孕,京兆尹不好直接送他回家去,便讓人將他暫且安置於萬年縣廨裏。

楊瑾為人,的確混賬,卻是容牧看著長大的人。

——“我這不是想姊夫了嘛!”

——“我就知道姊夫最疼我了。”

這是他慣用的賣乖耍貧話。彼時他無禮挑釁,容牧真想讓人亂棍打死他,可如今他一動不動,容牧不由黯然神傷。

楊家為了他,又失去了一個人。他才是弱冠的年紀,有出身高門的身份,有一個位高權重的姊夫,再混賬也會有一番前程的。可他,卻失去了性命。

這世上最為難過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

“是誰?”容牧乏力地問。

“事發平康坊,連帶官差十數人一並被殺害。”京兆尹道,“臣帶人過去時,已有人逃竄,捉了尚未離去的兩人,不過……不過她二人畏罪自裁了。”

十多條人命沒了,抓到了人卻沒有得到半點線索,京兆尹竟還有臉來說給他聽!

容牧霍然看向他,京兆尹又跪在了地上,反正他的命都要沒了,那雙膝蓋便不必在乎了。

“臣有罪,臣罪該萬死!”京兆尹把頭砸在了濕漉的地上,卻又不想如此丟臉的去死,於是懇求道,“大王如何處置臣,臣絕無二話,眼下臣尚有一口氣,還能跑得動,待臣查清了兇手,再請大王處置。”

“那你還楞著做什麽?”容牧語氣十分惱怒。

“喏。”京兆尹答應了一聲,又道,“臣請大王鈞命,準臣去搜進奏院。”

容牧仔細想著這裏頭的關鍵,平康坊內有青樓妓館,也有各地駐京城的進奏院,藝妓結交京城官員,再與進奏院來往與地方官員互通消息,如此一來,京城與地方的官員便無交通之嫌也能做到及時互通消息。

難怪他一直沒有察覺,原來人家早就在防著他了。

今日城門早就關了,平康坊的藝妓卻逃了,最為可能的便是就近入了進奏院。

一旦在進奏院找到了藝妓,她們與誰結交便是不打自招,或許永王所謂的“師出有名”也會不攻自破。

除此之外,他還想明白了一件事。從前他聽楊瑾說過,曾在平康坊見過硯夕。彼時他正被楊瑾討要硯夕做妾的想法氣得夠嗆,根本沒想這其中的原由,事後找回硯夕她又鬧得不成樣子,他哄她還來不及,自是把這事忘了個幹凈。

若是當時他留心些,便不會有今日的傷心、後悔與氣憤了!

“準!”容牧說完又強調,“一定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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